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抓住为生命激动的瞬间丨记者在震区

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-08-16

2022年6月25日,公众号“看客inSight”的推送《女式内衣流水线上,打工男孩的无欲青春》引发网友关注。有人感叹“少有人将目光投向流水线上的工人”,也有人说“这篇文章反驳了读书无用论”,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,而更多人透过作者的镜头和文字,看到小镇内衣厂的青年们真实的生存状况。这篇文章首发于2017年,标题是《汕头内衣厂里的打工男孩》作者陈劲大学学习新闻专业,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报道摄影师。他将镜头和文字对准小镇青年的生活与情感,作品普遍关注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和流动状况。北京时间2023年2月6日9时17分,土耳其发生7.8级地震,中国记者前往一线震区跟进报道,产出一篇篇优秀的报道。在寒冷、余震和冲突中,记者们及时地记录土耳其地震受灾情况,详实地呈现灾区救援过程,直面灾难与伤痛,撰写历史的初稿。

「深度训练营」对话了部分参与此次土耳其地震报道的记者,了解他们在震区的见闻,还原报道产生的过程,在与一线记者的对话中重新抵达现场,追寻新闻的深度,感受人文关怀。

入行不久,笃定这将是记者生涯中难得的经历,第一时间抓住了赶赴震区报道的机会;五天五夜,奔波在震区前线,面临身体与精神压力的双重压抑与奔溃。当一名记者抵达现场,善于发问、观察多看、抓住细节,在陌生国度里感受采访中互通的善意和真诚;亲眼目睹将近100小时后一个生命得以获救的心情,“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”,她忍不住想哭,为生命的强大而激动。

以下内容整理自受访记者口述:

2023年2月6日,土耳其发生7.8级地震,那天是周一,正好我值晚班。刚开始我以为这场地震就是震级大,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。随着一整天各大媒体对这场地震的报道,我慢慢意识到,这场地震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。当晚连线专家解读后,我更隐隐感觉到,应该会派记者到前线报道。

果然,第二天编辑部就通知要派人赶赴土耳其采访,我第一时间报名。前方余震不断,说不怕是假的,但我非常笃定这场报道会是记者生涯乃至人生中一次难得的经历,所以我必须要去。之前灾区的报道经验我是完全没有的,甚至出国采访,这也是第一次。作为一个生活在平原地区的人,我从没有经历过地震,对地震最深的印象就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。在整个环境下,算是一个完全未知的情况。

去之前肯定是担忧的,家人们会比较担心个人的安全问题,我也担心去到那边会有余震,没有地方给我们住。出发前有一些同行和同事提醒,建议我们没有采访经验的话,一定要多准备一点东西,不管是救援物资也好,安全帽、睡袋帐篷这些东西要准备,还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

行前的准备时间非常紧:签证、订机票都是出发前一晚才搞定。我们当时先是连机票都不一定订得到,各种周转了之后才订到了票。买票就很复杂,签证的话我们不了解是落地签,还是要提前去大使馆办签证,还是电子签,我就去网上各种渠道搜攻略。还有就是交费,怎么去办电子签。我记得办当时电子签特别尴尬,网页是中文的,我以为就输中文的信息进去就好了,结果我输了两次都没有办出来,后来才发现人家是要输英文的。

各种小的困难,还有大的困难。我们要准备一些个人衣物,当时觉得到了那边去条件肯定很艰苦,我就尽量少带一点衣服,但提前看了一下天气,那边很冷,就准备了比较厚的衣物。我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,带了一些必需的办公用品,但当我第二天到办公室和前辈老师集合的时候,他也觉得我东西带多了,万一行动不便怎么办。你要拿着个箱子到处跑,确实会不方便。但我已经带了,不可能不把这些东西带到土耳其去。万幸的是我们到了土耳其以后,跟上蓝天救援队的步伐,一路都跟他们一起走。他们有营地,我们可以把东西放在那就还好,行动上行李箱没有给我造成很大困难。可能以后我们需要去突发事件采访的话,随身物品到底带多少,需要根据具体情况看。我还准备了暖宝宝,其他的都是一些常规的东西,准备了一次性的用了能马上扔的。

我们当时主要是跟着蓝天救援队去的。不管是我们自己,还是报社领导的考虑也好,还是觉得跟着救援队会安全一点。我们是在武汉的天河机场和蓝天救援队会合,他们看到我们的装备不是很多,说我们到时候去了那可能生存会有一些问题。他们说没事,我们就地解决。当然人家也是关心我们。在出发之前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,确实会让我心里有点怵,我说前面真的那么困难?到了那以后,条件是艰苦,但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差,最起码我们还有哪怕长得像危房一样的地方可以避体,还是可以在一个房子里面居住,不至于说睡在马路上。那边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天气就是冻着,整体来讲比想象中好很多了。

其实我在新闻行业算入行不久的,我是21年7月份才参加工作的,在这种突发事件的实战采访方面,经验是比较欠缺的。和我一同前往的同事他的经验很丰富,不管是之前在国内跑突发的社会新闻报道,还是出差方面的经验都比我丰富。

我这次去土耳其,主要负责跟当地的人联络,比如我们会有一些采访对象,采访完了后,我就会主动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加上。不管是对后期的关系维护也好,还是采访完了有一些问题需要再核对,都会更加方便一点,我主要就是负责联络这方面。

在飞机上俯瞰土耳其
我在去之前想象到了一些困难,但是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连轴转的状态。刚开始去的时候我们几乎快有两天没睡觉,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我是有点没想到的。但是就是在这一环境下,我的潜力好像得到了激发,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熬,最终还是撑下来了。然后作为女记者来说,我在体力方面是跟男生比不了。我的同事虽然比我年长一些,但是他的精力很旺盛,在该冲的时候,他的那个劲儿一下就提起来了,我可能有的时候都没办法那么快把自己调动起来。除此之外,人的精神压力也很大。在刚开始的几天里,每天都会看到一些人的遗体从废墟里被抬出,一直没有看到有一个生存者被救出。在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下,我只是觉得身体上很累,在当时还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压力。

但是在第五天的时候,我们从救援现场走路回营地,家里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。当时听到家里人的声音之后,我的情绪突然爆发了。这之前我只是把自己的情绪压着,但我的身体是知道的,它会在某一个节点爆发,但当我哭完后就好受多了。这也给我以后的采访一个很好的经验借鉴,以后如果还要去灾难现场进行报道的话,我就知道要做好心理准备

2月9日凌晨6时,经过十个小时的飞行,我们随蓝天救援队抵达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机场,2月11日,转战阿德亚曼市。

抵达现场后,记者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了解现场的情况。每到一个现场,我们都会和当地的向导进行沟通。向导会先向我们介绍救援现场的情况,比如废墟里埋了多少人,他们的一个家庭关系和人物关系是什么样的。

在现场,我们还看到了很多救援人员,我们就自然而然地会好奇他们是谁,他们从哪个队伍来的,他们是志愿者还是当地的政府的救援力量。我们还注意到在废墟的边上,有很多人聚集在这里,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,等到晚上大家点篝火取暖时,我才知道这群默默等待的人是被埋在这片废墟下的人的家属。你看到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去了解,只要你觉得这个事物是你不了解的,你就可以去问救援人员,去问向导。

在废墟旁等待的人们

第二件事情就是要观察多看。我们当时在救援现场,因为救援是一个很长的过程,有的时候进行十几个小时都不一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。所以在等候的时间里,我们都会去周边走走。在路上我们会看到很多不同的灾民,有的灾民他们有棚子,有的灾民没有。发现这些不同点之后,我们就会向他们询问,他们现在的居住地点是哪里,有没有政府的救援力量来管他们。记者就是要这样不停地去观察整个环境,这样才可以发现一些不同的东西。

还有就是要抓住一些细节。比如现场的救援人员会吹哨子,让周围的人安静下来,旁边马路上的车也都会全部停下来。这是因为救援人员在使用生命探测仪在朝废墟里喊话,只有安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回应,我们注意到了这个细节,就把这一画面录进了直播里。有时候还需要记者有快速反应的能力,比如在和土耳其当地的救援人员们一起在烤火的时候,他把一个罐头放在火上烤,让我也尝一下,这时候你就要很快反应,拍下这些很温暖的一些镜头,不然的话过去了就没有了。我们用镜头记录下了这些细节画面,最终也形成了一个比较好的传播效果。

在震区,采访是随机应变的,我们在震区的采访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条目式的一个任务,没有规定要去采访特定的人。因为到了现场以后,你永远不知道你在前线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,更多的是记者用敏锐的眼睛去发现那些受众会感兴趣、有新闻价值的选题去报道。

除了采访对象,提问方面也需要根据现场的条件进行调整。除了救援队员以外,我们也会采访当地的灾民,他们的表达内容可能与救灾的报道中心任务无关,我们会请他们来谈谈对中国救援队的看法。由于采访对象的随机,我们也并不知道他们的经历,也没有机会提前准备提纲,全部都是现场直接来。

救援人员在倒塌的房屋前开展工作

面对不同面孔和语言的记者,他们并没有表现得抗拒或戒备,也许是知道中国面孔的人是来帮他们的,抱有感激的心理。所以,即使是问题稍微不太合适,对于受灾的他们有些刺痛,他们也还是会很礼貌地告诉我们不方便回答。整体上来说,采访方面没有碰到太大的困难。当地人很愿意接受采访,还有些会主动来找我们留联系方式。

当然了,语言一定是个很大的障碍,土耳其的英语普及率很低,我们尝试用英语沟通效果也不好,甚至我们还碰到了叙利亚的难民,他们说阿拉伯语。因此,我们要使用翻译器转换成不同语言和他们对话。

我们在了解他们的同时,他们也会对我们很好奇:另外一个国度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?我们是怎样的一群人?这是一个双方促进了解的过程。而在交流中,我们发现大部分土耳其人虽然经历了这么严重的灾难和沉重的苦痛,但都是还是很乐观,会很积极面对未来的生活。

在突发性的重大灾难中,我觉得很难去界定,采访是凭借专业能力还是打交道时候的微妙感觉。有的时候,通过受访者的眼神,你就知道他是愿意跟你聊下去,还是被你的问题冒犯到。氛围很好的时候,哪怕是你觉得这个问题是在揭他的伤疤,可能他还是愿意回答。

当时救援队随行的一个当地的翻译,他的三个表兄弟都遇难了,在这样的情况下,还是跟着救援队去救援,甚至在救援中亲眼看到表嫂的遗体,这样的冲击是我们没有办法去体会的。这个时候,我可能就不太忍心再去问他这方面的问题,但是有的时候他自己没有觉得难受,愿意分享,我更多是保持一个倾听者的状态,有些回答内容因为语言障碍有些模糊,那就再和他核对一下细节。从我自己来讲,还是以受访者愿意讲多少为主,我再去深挖很容易把握不好分寸。

很多土耳其当地人对我们都很热情,我们还遇到了一家人,他们知道自己的亲戚被埋在废墟下面,在现场已经等了三天,不管亲人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,他们都希望能有个交代。在这么一个焦急和复杂的情况下,他们还是愿意去和我们交流,还时不时地问我“想不想吃点什么,我们有红茶,你们要不要喝?”或者邀请我们一起来烤火暖和一点。他们愿意说和被埋的人是什么样的关系,在这几天当中做了些什么,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,我还能看到他们脸上一直有笑容。我觉得,只要他们不抗拒的话,就可以多深挖一点。

Q1:作为一个女记者在灾区进行采访的时候,会有哪些相对平时采访工作的一些不便,是怎么克服这些困难的?

A:我们在这种生活条件很艰苦的情况下,有些救援队的女生可能会碰到生理期,这样的话就会比较难受一点,加上也不可能有一个很好的环境让她们休息。蓝天救援队的一些女性成员,在后方进行一些后勤调度,去到一线的话,她们也没有直接地去参加救援工作,但是整个压力也是很大的。我记得我们第一天到达灾区现场的时候,留了一批后勤女性在后面把大家的床铺好,然后给大家分房间、做饭。当时蓝天救援队去了有大几十个人,加上我们的这些采访团队,还有一些当地的翻译应该是100个人左右。为数不多的女性们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给大家把营地布置好,然后把后勤全部安排好,也是一个压力不小的事情。加上生活条件那么辛苦,有的人身体不适的话,确实就还挺难受的,但是我当时还好,没有碰到像她们比较特殊时期的问题,整体来讲的话,就是体力上会难受一点,睡不了觉,其他的还好。

Q2:在这种地震的现场,记者去到灾区,具体要做些什么?要观察些什么?以及现场中的哪些细节可以被记录到稿件中?怎么去更快更准地抓住现场的细节?

A:我们当时每到一个现场,都会有一个当地的向导和我们同行的翻译进行一个沟通。他会先大概介绍一下救援现场的情况,比如说废墟里埋了多少个人,他们(灾民)的一个家庭关系和人物关系是什么样子的,我们进行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以后,就知道这里的一个情况。

你去到现场之后,看到那里的情况,自然而然地,你就会想知道他们是干嘛的,他们是从哪个队伍来的,他们是志愿者还是当地的政府的救援力量,包括你会发现总是有人在废墟边上聚集。我刚开始去的时候,我都不知道他们聚集在那里的人是谁,后来我才知道是家属。就是这样不停地去看整个环境,哪怕是去看房屋结构,你都可以发现一些不同的东西。

比如,我们当时有一个报道的切点是:土耳其的建筑质量差会不会是因为它的材料质量不够好,才导致这一次受灾群众那么多。后来我们到每一个救援现场都可以看到,其实不管是钢筋还是它的水泥,就各种建筑材料用得其实挺多的,但是为什么还是导致了这么惨的一个后果?我们就会去问一下,救援队有救援经验的人会给我们分析,解读一下到底为什么明明用了这么多的钢筋,楼房还是容易倒,而且看起来很脆弱。

你到了现场,看到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去问,都可以去了解,只要你觉得这个东西是你不了解的东西。你可以去问救援的人,也可以去问向导,让他帮助你去问了解这个东西的人。我觉得就是要观察多看,我们当时在救援现场,因为救援是很长的一个过程,有的时候可能要进行好多个小时,十几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。那么在等候的时间里,你不可能就只在这个地方等着,你也可以去周边再走走,你在路上就会看到很多不同的灾民,看到他们的一些状况。有的灾民有棚子,有的灾民没棚子,你看到这些不同的点都可以去问问原因,还有他们现在的居住地点是哪里,有没有政府的救援力量来管他们。

Q3:在直面灾情和受灾的人士,你们是如何控制住自身的情绪?记者本身情绪可能也会随着当时的状况而受影响,如何调整自己的的情绪,投入到报道工作中来?

A:人的感情都是互通的。你在一个不一样的国度里,但是大家在一起的善意和真诚是互通的。你到了那里,你会希望不管是中国救援队也好,还是土耳其当地的救援队也好,能救出来越多的幸存者,是天大的好事。可是我们又非常清晰的知道,已经过了黄金72小时,生还的几率是很渺茫的。你即使是有了这么一个心理准备,但是看到一个生命,他就眼睁睁结束在你的眼前的时,你心里当然是不好过的。我们在直播时,为了保护死者,我选了一个稍微偏的角度,我并没有看到他整个人或者他的表情状态是什么样子的,就看到有一个人被抬出来,所以对我的冲击力相对没有那么大。但我知道他去世的时候,我心里也不好受,眼睁睁见证了一个生命,就在我的眼前走掉了。

后来还有一次,我们看到了一个生命被救出来。当时就是救援人员挖了一个洞,他们尝试通过洞和埋在废墟下面的人进行对话,听到有回声的时候全场都沸腾了,真的是全场沸腾。那天是我们准备在灾区待的最后一天,我们居然还能听到这样一个喜讯:将近100多个小时后都还有生命活着,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。所以我们非常激动,就激动到会为一个生命,为它的这种强大,而忍不住想哭,这种激动的心情你在现场能感觉得到。

其实每一个人都很兴奋,觉得能够等了这么多天,救援工作做了这么久,希望哪怕一条人命也好,只要能救出来一个活人都是好的。但是我们从听到这个人有回应到真的把他救出来,这还是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挖掘工作。

那个人被救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。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,也没有喝水,肯定很虚弱,大家就说尽量保持安静,不要对他造成太多的情绪波动,所以当时现场还是比较安静。等他上了救护车以后,大家还是会很高兴,还有一些救援人员抱在一起,激动地跳了起来。一个生命顽强的力量,和盼望他生还的心情是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的。

*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记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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统筹 | 刘淑欣

作者 | 幸诗淇 陈宇龙 肖文玥 屠杭莹

编辑丨刘淑欣

值班编辑 | 陈思宇

运营总监 | 胡世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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